陈四益先生以杂文名世,其实他胸中所藏甚富,腕底迭起波澜,所驱策运用的文体,涉及文论、旧诗、寓言、随笔、杂感、“自作笺”的文外文,俱非通常意义上的杂文观念所可涵概。固然其中贯穿的是一种杂文精神,不过因为文路的宽泛,令到所要表达的内容,得以游刃有余的展衍。
这次,解放军文艺出版社推出的《唐诗别解》,系他和丁聪先生诗文漫画合作系列中的又一种。虽曰解诗,然瞩目于过去之历史、现在之问题,重在一个“别”字,是一种别出心裁的杂文形式,有的书店把它列入唐诗鉴赏架,那就是“论画以形似,见与儿童邻”了,可奈其何?
庄生之著《南华》、屈子之作《离骚》,岂好为谲异取笑之谈欤?实在还是满怀一种愤世嫉俗之情,藉以喷薄其胸中之积忿耳!陈先生别解唐诗,是别有会心,别有妙悟,别有笑啼哀愤!他由诗、史出发,以神来之笔,罕譬曲喻为文,作潜移默化之具,冀以挽回末俗,输荡新机,其用心之良苦,眼光之锐利,有如激光聚焦,无不在现实人世人事的积垢丛污上面找到落点。而所拈出问题之准确深刻,又如颊上添毫,纤悉毕露,使一般蠕蠕而动,蠢蠢以争者,及种种现实积弊顽症,咸毕现于菩提镜中,每一纸出,阅者鲜不情为之动、心为之移,自发一种感慨悲愤之思。
陈先生嫉恶如仇,然以天性渊醇,故虽长于讽喻,而葆有温厚和平之心,一本兴观群怨之旨,感发人心,莫逾乎此。
在这本《唐诗别解》中,陈先生所选择的唐诗摘句,既熟且生,既有名诗人长诵不衰之名句,也有名位不显的诗人的冷句僻句。然无不由诗句的内涵或表象,自然而然转入对现实社会积弊的揭橥、隐喻、讽嘲、指摘、商榷,有时原诗与所议空间拉得很大,细思之却无不接榫合缝,以“愿君此地攻文字,如炼仙家九转丹”,责政事虚文之因循游惰;以“一官如远客,万事极飘蓬”,揭“视官所如客寄”,而证种种短期效应之所由来;以“雪花岂结子,徒满连理枝”,而观历史蒙昧主义冥顽溃瞀;以“知君济世有长策,莫问沧浪隐钓矶”而穷智术以济其奸之隐者……
对每一问题的拈出揭橥,俱就原诗出发而展开,对原诗,或作引申,或加衍说,或示以旁敲,或加以反证,其诊世事之沉疴、人事之变易、物类之美恶,及种种杆格情形,在貌似合理的地方剥出悖谬,亦并纤悉靡遗,备极沉痛;皆生于一种欲挽回而疗救之仁心,而行文之从容、简捷、冷静、有力,尤洵乎不可及也。
这样的解诗,等于思维劈出一条偏锋;而此偏锋,却是思想的丰满、深厚,造成对世情世事的深度解剖、锐利能断!结论(或所指)往往与原诗拉得很开,但又合得很拢,所以,一定要说“别解”也是一种唐诗鉴赏也未尝不可,但与坊间世面那种拘墟胶固,于诗情诗意如隔十重帷幕的鉴赏相较,确是一在天上,一在深渊。“别解”名曰解诗,实为救时之药石。作者“诗”谈天下事,一番苦口婆心、语重情长,虽以作者本人深醇渊重的品质加以约定,实不免含一种慷慨泣下、击碎唾壶的隐忧。读者将读诗与知人知事参伍错综,神明而变化之,求治之道在是矣,岂仅解诗而已哉!
陈先生不特是一个文章家,且是当今文坛少见的一位文体试验家。他的作品集,《丁丑四记》、《瞎操心》、《绘图新百喻》及《双百喻》、《诗画话》、《杂文自选集》……每一种都有不同的驱遣方法,其渊深的古典文史修养,与他作为一位现代知识分子的眼光结合融汇,由创造性的文体表现对现实的深度关注,阅者一经接读,未尝不叹其用心之细、命意之深而诱迪后学无穷也。现在图书市场混乱恶浊,书伧横行,稍识之无者大写特写,满纸伪劣,遗害社会;每阅一卷,辄令人作呕吐三日,不料却有《唐诗别解》这样的精金美玉,天下文章准此,则中国社会必日益进步矣。